「洋鬼子、洋鬼子、爹不疼、娘不愛、走到哪兒都奇怪──」
有人說,小孩子是最有能力,在幾句童言童語中,傷得人體無完膚的物種,此話或許不錯。
他冷眼注視著山腳的活動,個個不過及他膝蓋高,欺負起人卻是有模有樣,用推的、踢的、拉的、扯的,而被他們關注的那一位,全身上下的衣物沒一處是好的,原本精緻可愛的臉孔也因為在推擠的過程中跌到了地上而磨破了皮,淌淌地流著血。
然而或許是因為習慣了,那孩子並沒有哭,至少從他的角度看不出肩膀的抖動,也聽不到抽泣的聲音。
習慣也是一種必然。因為他有著本不該有的淡褐色毛髮,對於這排外性極強的民族來說,將他視為「洋鬼子」,再加以欺侮,並無何不妥。
村裡頭也盛傳著,說是他母親嫁入豪門前行為不檢點,偷偷懷上了個野種,偏偏這名聲傳出去不甚好,因此只能硬說是自家的孩兒。
他的母親原是沖喜娘,嫁入豪門並非門當戶對,這下子更是給有心人找著了話題,母親沒少受折騰,對孩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去,說他爹不疼,娘不愛,倒也沒說錯。
至於街坊鄰居,既然他的親爹娘都不顧他了,近來更有王爺即將納妾傳言,那麼也就沒有理由阻止自家孩子在街上的小動作了。
而居於山林之中的他,會知道這麼多,則是因為那孩子的緣故。
今日也差不多了吧。
甫一動念,就見那小小的孩子突地拔腿狂奔,然而方向並不是村莊,而是這一處山林。
「啊,又跑到山神的森林裡了!」有個孩子這樣喊道,其他人也紛紛譏笑著:「怎麼,說不過就跑嗎」、「真是個膽小的傢伙啊」云云,自個兒卻是一步也沒有追過來。
──因為這是屬於山神的森林,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會往裡鑽。
他在夕陽染紅的林子裡跑著,多次的經驗使他毋須看著前方,也能到想去的地方。
他們說,這是山神的森林,只有不要命的人會往這跑。年幼的他並不是很懂大人口中的話語,他只知道,他想逃離。
只有到這裡,才不會有人追來。
只有到這裡,他才能不被找到。
過去他天真的以為,只要不哭不鬧,當個乖巧的孩子,娘和爹就會像嬤嬤說的,微笑著抱他入懷。
然而那只是一相情願,不過是嬤嬤說來安慰他的話語。
從懂事起,無論是爹還是娘,亦或是家中的任何一人,都未曾正眼看過他。
原本的忍耐不語,成了無言沉默。
原本的期待也化為點點塵埃。
在離山腳不遠的地方,有棵根處凹了個小洞的參天古樹,不過那洞說小倒也不小,剛好能容納一個像他這樣瘦小的孩子。
他喜歡窩進去那兒,假裝是親人的懷抱。
風吹過發出的嗚嗚聲,在他耳中也比人們竊竊私語的聲音要好聽許多。
漸暗得不見五指的天色,也比燈火聚集的村落要讓他覺得安心。
儘管終歸是要回去的,但他也知道那兒沒有人期待他的歸來。
他就像是一個他們丟不掉的包袱,除不掉的毒瘤。
也許,永遠待在這兒對他,對他們來說都更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窩了多久,發現周遭有些不一樣時,是風停了,是蟲不復鳴。
另一頭的黑暗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潛藏著。他看不到,也分不出是幻覺還是真實。
那東西動了動,他眼眨了眨,發現對方和他做了一樣的動作。
「孩子,你寂寞嗎?」
對頭那人──應該是人──發出了聲音,沙啞而低沉,帶著淺淺的震動,彷彿山林也與之共語。
「你並不喜歡你的親人,他們也不瞭解你。」
他往樹洞裡又縮了些,明明夜風未起,卻從骨子裡覺得冷。
「只要你跟著我,就不會有事了。」
「你可以忘記那些事情,自在地活著。」
「但是你不能再回去見他們,直到他們死去。」
黑暗中那人平穩的陳述著,而孩子自始至終除了開始的那個小動作外,便毫無動靜。
說完了話,那人也並不現身,只是安靜地等著。
「那你可以當我的家人嗎?」
他只問了一個問題。
天空中飄下了雪,白色微透的,點點落下,在他身上融化。
那乘著黑夜而來的人,則朝他伸出了手。
「只要你握住我的手,我們就是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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