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靜谷,曲水流川處,無論猛禽野獸,亦不敢走近。
那兒住著喜怒不定的妖怪,傳言是巨鳥般的怪物,亦有人言是大熊那樣大,人形的覆毛龐然大物,究竟真相為何,無人知曉。
然從此處,時常傳出悠悠低曲。
時為錚錚琴聲,時為嗚嗚笛語,然曲子總脫不了憂傷而抑鬱的調子,隨風被帶至遠方,凡是聽聞之人或鳥獸,心情必受其影響。
無人能信那是住在那處的恐怖妖魔所為,之後便傳出那是他所擄走的樂音師所奏。
據說那可憐的人類被迫每日為他奏曲,雖然盡是充滿哀淒之曲,卻是每日都有所不同,極少重複。
曾有人瞥見過,那人類現身於小屋的窗邊。
那是名清秀的人類青年,年約弱冠,一雙烏黑的瞳眸透著深深悲傷望向遠方,人類聚集之處,眼神令人不忍目睹。
然而無人有膽去解放那可憐的凡人。
至少,那孩子百年之內會得到解脫吧?
與妖怪無盡的壽命相比,那總還算是丁點的安慰。
琵琶飽滿而有力的弦音,與所奏之深黯怨語有著絕妙的反差。
撥弦之男子身穿竹青色外褂,一頭長髮卻未依一般男子之習束辮,如雲秀髮自然披下,如絲光亮滑順。
距男子席位不至二十步處,側臥著一彪形大漢,隻手撐頭,傾觴飲酒,閃爍的雙眼卻未曾有一刻離開眼前男子。
將樂正響由江南古城擄走,已二年有餘。
男子──名為桑──從未後悔過。響的樂音天賦確實無人能及,且經由家族嚴格教導,精通所有樂器,無論桑對他提出什麼樣的要求,那人儘管不情願也能達成。
他瞇眼。青年的曲子總是憂傷而哀慟,但這並不妨礙他欣賞響作曲的能力或技藝之高超。
然而人壽命有限,他自然心知肚明樂正響壽命再長,自己也不過有大約七十載能聽得對方彈奏撥打──那還是在樂正響年老時仍能抱起有好些重量的樂器。
桑放下酒杯,從地上站起。樂曲嘎然而止,樂正響抬頭,正好見男子走至他跟前。
他眼中的慌亂顯而易見,卻硬是壓下來,強裝鎮定,直視著那當初擄他走的妖怪的雙瞳。
桑的眼和常人不同,是如鳥眼般全然的黑,不見半點白,無論看幾次總是懾人。
如今樂正響也知曉了對方的真實身份──桑,乃四川山中之烏天狗。
不過據其本人所說,他還不是最大的妖怪,天狗之首乃名為「是害坊」的大天狗,有著比墨黑的巨大雙羽,懾人心魄的漆黑鳥眸,震動山河的強大妖力,凡人皆知其存在,卻不敢與之一鬥。
儘管如此、儘管如此……當桑站到他眼前時,身為凡人的樂正響仍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除此之外,是無法表明的厭惡。
妖怪在他的跟前坐下,從懷中又取出一小巧的瓷杯,隨意地咬破了指頭,讓鮮血滴進。待得血流停止,便重複咬破皮肉的動作,至骨白的小杯中裝載了八分的血液。
二人便這麼一語不發,直到桑將杯子遞給他:「喝下去。」
樂正響僵住了身子,幾乎是下意識地便回道:「不要。」
桑定定地注視著他,眼神中翻騰的怒意令他不敢直視。
「你要是不喝下去,信不信老子就這樣讓你不吃不喝到你喝下去為止?」他壓下怒氣,冰冷的語句透著不容反駁的焰氣。
「……算了。」
瞥過頭的樂正響不知道說了句什麼,但桑直覺不是順從他的意思。
他微微地瞇起眼。
「你說什麼?」
「我說,乾脆死了算了!」樂正響慘白著臉說道,直望進那雙妖眸中的瞳儘管透露著恐懼,赴死之意卻是相當明確,顫抖的握著樂器的雙手緊緊握拳,關節因此而發白。
同樣的念頭,不知有過幾回。
與其這般苟且偷生,不如以死明志,或許能保留最後一點尊嚴。
──若是激怒了對方,或許妖怪便會取他性命。
這是樂正響唯一的念頭。
兩人便這般僵持不下,冰冷的氣氛中翻滾的是烈焰般炙人的氣勢,誰也不肯退下,直到桑重重吐出一口氣,眼神才有些改變了。
然而,那卻無法讓樂正響安心。
妖怪笑了起來,再次舉起瓷杯,探詢般的語調問道:「你知道,妖怪的血對人有什麼作用嗎?」
接著他逕自說下去:「其實呢,也要看是哪種妖怪。多數情況下,人要是飲下妖怪之血,便會因妖氣在體內肆意橫行而打亂內息,武功高強之凡人或練有仙術之道士或許有機會平息此亂,但若是三角貓般的功夫或者一般凡夫俗子,那便只有一命嗚呼的份。」
桑輕快地帶過此事,一邊注意著眼前男人,確定對方仔細在聽之後繼續道:「但老子是烏天狗,咱們一族增家族人的方式便是透過擄走凡人並將其變為同類,在凡人之中,似乎被稱為『神隱』吧。」
樂正響本已稍微恢復的臉色再次變了幾變,知道聰穎如他已懂得自己想說什麼之後,桑又道:「只要讓你飲下我的血,你便再也無法恢復凡人之身,直致死去都將做為妖怪而活。」
──終汝一生,為吾彈琴。
「開什麼玩──」樂正響猛然起身,慘白的臉上帶著罕見的怒意。
過去的他曾被人說是修養極好的,鮮少看到其動怒的模樣。
但對方的弦外之音太過露骨,饒是他脾氣再好,也不可能對此番宣告無動於衷。
已經一忍再忍,為了終有一天能再次回到家人身邊。
儘管內心對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的存在是雪亮的,這卻是他唯一能說服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為了能和愛著他的人們說「我回來了」。
──為了能再次看見他們的笑容。
桑的動作卻比他更快,起身的同時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琵琶從他手中摔落,發出了吭然巨響。
「既然你決意如此,那就剩一個方法了。」
桑一口飲盡自個的血,把瓷杯往身後一甩,用空出來的手迫他張口,溫熱的鮮血從對方口中被送進他的嘴裡。
「唔!!」樂正響不是不想反抗,那力道卻完全比不過身為妖異的桑。做為書生被培養的樂正響本就是較文弱的,在被桑抓走的兩年間,更是連這屋子外的一步也未踏出,身形比之過去要更加清瘦,仿若女子。
掙扎隨著吞嚥的妖血增加而逐漸減弱,然而透過緊抓著的手腕,桑察覺了對方脈搏的加速和體溫的升高,樂正響口中發出了微弱的悶哼,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件事情。
「嗚!」強烈的心悸令血肉之軀的男子難以忍受,若不是被對方抓著,早已跪倒於地,想摀住胸口的雙手也被對方抓牢,壓制於身後的牆上。
二人唇齒不再相疊,粗重的喘息和呻吟斷斷續續於房中迴盪。
全身的血液奔騰宛若逆流,身軀發熱出汗,浸濕了單薄的外袍,下一刻又因高熱而蒸散,不斷如此循環。
樂正響雙眼失焦,無論是眼前憎惡至極的妖異,亦或周遭環境都無法辨清,口中發出無意義的低吼和嘶喊,僵硬的身軀不斷弓起,直到──
「喔啊啊啊啊啊啊!!」伴隨淒厲的嘶吼從樂正響背後倏然生出一雙巨大的黑色羽翼,佔滿了半個廳堂,墨般烏亮的長羽和那人的瞳色一致。
他隨之如斷了線的人偶般垂下,像是伸展羽翼這一動作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似的。
對於毫無妖力的凡人而言,或許真是如此。
非原生於彼身之物,逆於天理,自當傷彼。
桑輕輕將人放下,倒是注意著令他側臥,以免傷著了新生之翼。
將對方淺而急的呼吸和發白的唇看在眼底,身為妖異的大漢眸中卻連半點憐惜之意都無,反而盈滿了狂喜。
這些不過是他所看上的男子活下來的證明。
從此,男子再也不受凡人塵事的規矩束縛,能永遠地為他彈琴。
據《是害坊繪卷》記載,於鐮倉幕府文治元年至正慶二年,元弘三年間發生支那天狗「是害坊」與天台宗僧大戰一事,傳說大戰時「是害坊」鬥法失敗受傷,由東瀛天狗援助湯治後歸國。
然支那各天狗因此一事樹倒猢猻散,部分遷居至支那他處,其餘少數冒險渡海,至傳言中對妖怪更為和善之海島,東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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