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北風刮著面頰,寒冬嚴雪如暴雨般落下,阻去了視線。
放眼望去盡是一片雪白,別說下頭敵軍動靜,就是該怎麼回我軍營地都成問題。
怪不得被抓住的俄軍總對他們露出不屑神色地鄙夷:「這不是你們鬼子能征服的地方!」
羽翼受強風吹襲,幾乎失去了知覺,只能勉力在空中維持平衡,因為他明白若是摔下去,被抓住事小,可能就此一命嗚呼了。
即便是怪異,也無法承受無盡的傷痕。
「樂正!」前方傳來士官長的聲音,有著灰白羽翼的長官飛至跟前,朝他吼道:「這再過去不行了!咱們撤退!」
「是!」
雅彥隸屬於第二航空軍的觀察班,一共有四人,先行於大部隊前進行偵察。
班長是名為羽斯的鷲妖,其餘兩名同伴也是禽類怪異。
暴雪是在三日前開始,不曾停過,航空軍的總指揮官──某中將,雅彥不大記得名字──憂心敵軍會趁此機會突襲,因此要他們幾人在軍團紮營時進行偵察。
四人都心知肚明,這是無理的要求,卻沒有權力反駁,只得冒著嚴雪展翅高飛。
因為是妖異,所以死了也不可惜。
因為是妖異,所以沒那麼容易死的吧。
做為凡人的中將心中所想,幾人不用猜便能知曉。
因為不只是他,同一旅團的其餘人類也都用同樣的眼光看著他們,或者說和他們一樣投入軍中的妖異。
然而那些人卻未曾想過,他們之所以投入戰爭之中,與凡人的理由迥異。
並非出自對國家的忠誠或對外族的仇視。
只是想守護重要的東西。如此而已。
雅彥亦是,思及留在帝都的新朋友們以及仍居於山中的父親,被風吹得動搖的信念再次堅定。
絕不能讓他國蠻族進犯。
所以,就在這裡了結吧。
在羽斯向上級做出會報時,雅彥在台下聽得漫不經心。
人中有惡有善,與妖相同。
對於將妖異視為強大戰力的凡人,總將不可能的枷鎖套牢於他們身上,妖異有強有弱,人們卻總期待每隻怪異都有以一殺千的能力。
四人未能從偵察中有所收穫,令那個什麼中將相當不滿。
「伊東中將,」他聽到班長羽斯耐心地與對方溝通,但顯然成效不彰。
「你們不是號稱眼強於隼,飛高於鷹,力過於人嗎?」那伊東中將卻是不聽,冷眼打斷羽斯的解釋。
「要真有這麼強的能力,怎麼可能飛不出這風暴,又怎麼可能沒看見敵軍呢?那伊爾庫次克可是此地最大的城,教堂的尖頂十里外都能見,沒有看不見的道理吧?」
「中將,請您理解咱們妖異能力也有限──」
「那和我們又有什麼不一樣?若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那還要你們妖異加入做什麼?」伊東中將完全不肯聽他說,逕自打斷之後又在營帳中開始踱步。
驀地,他停在了雅彥面前,厭惡的目光毫不隱藏地上下審視著他。
「這樣的也算是妖怪?你們沒找錯人吧?要都是這樣的怪物的話,怪不得你們出去一趟什麼也找不著。」
雅彥眨眼,對他的批評毫無反應,毫不在乎的模樣令伊東中將相當不快。
看到對方腰間的刀,伊東挑眉,諷刺道:「雖然配戴著刀,不過你真的會用?該不會只是偷了父親的拿來裝飾──」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
伊東感覺到眼前的人動了下,頸間一涼,有個人影閃過把面前的小怪物往旁邊拉,自己則僵在原地,過了半晌才抬手往脖子抹去──血。
還無法反應過來的中將看向被拉遠的少年,面上的淡然不復見,陰鶩的表情令他不由得全身一震,往後退了一步。
周遭人們這時才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拔槍的拔槍,有的快速移動到中將面前,將他擋在後頭。
儘管如此,眾人心中卻明白。
若不是那隻名為羽斯的妖異將他拉開,恐怕此刻的中將已是身首異處。
前者緊抓著後者的手臂,不過那隻叫做雅彥的怪異似乎沒有再動作的意思,在他手中毫不掙扎。
那雙污黑的眼眸直望著伊東中將。然後,他開口了。
「不準羞辱我的父親。」
後來羽斯才瞭解,雅彥的刀法和刀都是他的父親親自教授給他的,因此伊東那番言論已不是踩到他的底線,而是徹徹底底地越過去了。
也許是因為那個意外,後來幾天中將便沒再找過他們麻煩,分派的任務也相當一般,並無特別刁難。
不過他們知道被為難不過是早晚的事,雅彥也明白,因此特地向另外三人道歉。
「十分抱歉,因為我一人的莽撞拖累了全班。」不過十五歲外表的少年跪伏在三人面前,褐色的髮絲緊貼著地面。
羽斯嘆氣搖頭,將雅彥扶起道:「不要緊,早在加入軍隊時咱就有該有的覺悟了。今日不做,那些人早晚也會尋咱們的麻煩。」
「謝謝前輩。」他不確定羽斯多大,但絕對是比自己活的年歲更長更久的妖怪。
羽斯揉了揉他的髮,眼中自然流露出疼愛後輩的眼神。
當初看到自己的班中有這麼年輕的孩子時,他真嚇了一跳。百歲在他來說也真沒什麼,無論是以人類的標準或妖怪的,雅彥都太年輕了。
但是他說,他有想守護的東西。
羽斯沒有去問,不過從對方平日的行徑,也並不難猜出其中或許包含著什麼。
那眼神並不比這裡任何一人要軟弱。
他自己是沒有回國的念頭。
但他卻自私地希望身邊這孩子,能回到重要的人身邊。
讓那位重要的人看看,這孩子眼中因他而生的堅定眼神。
暴風雪幾日後轉弱,部隊又可再次前行。
雅彥他們多是趁著夜黑風高時出外偵察,有夜色的庇護可大大降低被敵軍發現的可能。
昨夜他們找到了伊爾庫次克,確實是一座相當大的城,遠遠地幾人就望見駐守在城外的士兵以及多門大砲坦克等,並向伊東中將報告。
經過指揮部共議,決定於明日清晨發動突襲,攻下伊爾庫次克。
若能成功,將是一大功勞,對於軍心也將有所提升。
然而雅彥等人並未被給予武器,據某一少將所言,是中將的意思。
反正妖怪應當都有自己的武器,那麼把軍中的庫存拿給更需要的「人」,才是當務之急吧?
對此,觀察班的四人都無異議──或者可說,無法有異議。
無論說什麼,都沒有用的吧。
所幸幾人確實有慣用的東西在身旁,倒也不怕得赤手空拳地上戰場。
只是對上大砲,又不知勝算有多少了。
羽斯耳邊吹拂呼嘯的北風,亂了髮絲,從中吹出了幾根灰羽。空氣中是鮮血和慘叫,偶爾傳來幾聲槍響,但愈來愈遠。
大概是被認定為毫無生命跡象,因此大難不死,此刻的他還有閒情逸致欣賞與自己羽翼同色的天空。
不過也是吶,若不是妖,凡人斷了手肯定活不了了吧?
天愈來愈亮,對他的心情卻沒有一絲作用,反而愈來愈沉,因為目所能見更讓人心涼。
清晨的突襲被識破了。
在中了埋伏的瞬間軍紀大亂,敵軍輕而易舉地將他們轟得支離破碎,兵敗如山倒。
接著是步兵和騎兵,帶著無比鋒利的兵器將他們殺得片甲不留,血流成河,雪白的土地覆滿士兵的身軀,染紅了整個大地,倒似有誰錯把染坊的紅墨倒在大地上。
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前輩。」
在他身旁傳來微小的呼喚,羽斯驚詫地轉頭,看到半個人被壓在屍體堆下的雅彥,臉上滿是鮮血地望向他。
「樂正!」
他勉強用單手支撐身體,拖著麻木的身軀往他那去,奮力拉了許久,才好不容易將人從裡頭拉出。
「撐住!你不是還要回去的嗎?」羽斯給他點了幾處穴道,但雅彥只是搖頭微笑,接著望向天空。
「現在的天空,和前輩的羽毛是同色的呢。」全然地答非所問。
羽斯心底也知道,已經無計可施了。此刻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自己不肯向命運低頭而做的無謂掙扎。
但是,這孩子怎能表現地完全不痛呢?
雅彥又望向他,笑了笑。
「前輩,別哭啊,看起來挺嚇人的呢。」
「吵死了!」羽斯粗魯地抹掉臉上的淚。他才不懂為何這孩子不哭。明明腹部破了個那麼大的洞,卻還……
「吶,前輩回國後,能幫我做件事嗎?」那雙黑眸閉了閉,羽斯差點以為對方就要這樣咽氣了。
「在帝都旁邊有座山……大家都說,住著山神……」
雅彥的話愈說愈慢,呼吸也愈來愈緩,儘管羽斯已給他止了部分的血,還是有什麼正從他身上流失著。
「去那找我父親……」
少年伸手,羽斯反射性地便抓住了他。
「跟他說,我最遺憾的……」
雅彥良久不語,讓羽斯急道:「遺憾?遺憾的什麼?」
少年搖頭,換了句話:「幫我告訴他……下輩子……」
他說了幾個字,但聲音太輕,羽斯沒能聽到。
他彎身,請求少年再說一次。
孩子的唇瓣輕輕蠕動,眼瞼在發出最後一個音節時閉上。
「喂,樂正!樂正!雅彥!樂正雅彥!你別……別……」
仍然緊握的手在顫抖,那還活著的人泣不成聲。
為什麼?為什麼想活下去的人無法如願?
他只不過是個孩子啊!
羽斯猛然抬頭,仰天長嘯。
據說那嘯音,遠傳至伊爾庫次克的每個角落,震盪了每名俄軍的心頭。
雅彥最後的話語並非遺憾,是許願。
下輩子,請讓我喊您為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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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標:〈再世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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