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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步道口出發,一路到記憶中的岔路,白鈺安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麼走的,完全是憑身體的記憶讓腳一步一步往前,腦子裡盡是和珍互動的種種,無法回答的問題盤旋在腦海中,疑問與不安糾結著佔據了他所有心思,導致他根本沒看著路,腳下一滑頓時失去重心往後仰,白鈺安手忙腳亂之下勉強用雙手減緩了落地的力道,卻仍免不了重重落地,尖銳的痛感由掌心穿透雙臂,不幸中的大幸是身體其他部位因為有他的雙手和登山背包做為緩衝沒什麼大礙,只是摔了這麼一下,往前的腳步和紊亂的思緒都被迫中斷了。
其實……珍知不知道白鈺安可能是那位白詩人的後代並不重要,吧。當年辜負他母親的並不是他,而從珍道出那段過往的語氣,和那一次唱歌的感覺判斷,他們──他?──應該是滿喜歡《琵琶行》的。
而且珍對待他的方式也並沒有哪裡奇怪或特別不友善,與其他這樣東想西想的,直接問對方不是最簡單的方法嗎?
雖然不能說豁然開朗,但煩惱了好幾天的事情隱隱有了解方讓白鈺安腦子也稍微清明了一些,活動活動手指,確定沒有什麼嚴重的傷後他起身拍掉身上的泥土,再次踏上路途。
撇開那些煩惱,和那天天外飛來的吻──白鈺安是期待見到珍的,這點無庸置疑。明明白鈺安是個不太會聊天的人,跟珍卻能很自然地說起任何事,而聽珍說自己的事,不管是大是小,也從來不覺得無聊,每次都間隔一個月左右才見一次也不會有生疏感,反而總是想著這次能和對方說些什麼話。是因為距離所以才有這樣的想法嗎?白鈺安也不能肯定地說不是;但他喜歡和珍在一起的感覺,而希望珍也是。
幸好摔那一跤並未影響他太多,空氣裡的溼氣不久後明顯地變重了,前一個月連續的雨不算太大,沒怎麼改變地形,當白鈺安完全脫離森林後,迎接他的依然是那片湖,景緻與最後一次見時沒有多大分別。
「珍?」白鈺安放下了登山包,朝著湖的方向呼喊。玉珠湖有多深他是不清楚,但不管珍在水底做什麼或沒有做什麼,他從岸上是完全看不出所以然的。貿然跑到湖中以一個水性普通的人類來說是相當不明智的,因此他只能這樣喊,希望對方會聽到。
該不會自己一個月沒來,珍生氣了?白鈺安心有些沉,湖面愈久沒有動靜,胸口的不適感愈強。兩人不見面時自然沒有聯繫的方式,就算飛鴿傳書還是可行的方法,珍也沒有紙筆,無法回信,也不曉得鴿子能不能找到珍。
兀自煩惱著,玉珠湖卻驀地有了動靜。
前一秒湖面還是水靜無波,下一秒卻有什麼從水中一躍而出──是珍,藍色的鱗片閃閃發光,綠髮如瀑在身後散開,躍出水面的身姿美得白鈺安一時忘了呼吸,雙眼定定地只能看著眼前人魚。
而且──白鈺安心頭猛地一跳,連眼也不敢眨──珍也正看著他。
兩人對上視線時,一股奇妙的似曾相識感湧上心頭。
然而那感覺一閃而逝,下一刻珍已經潛回了水中,再次出現時已經距離白鈺安所在的岸邊很近了,白鈺安也踩著自己的雨鞋往對方那走。
自從第二次真正遇到珍,白鈺安就養成了穿雨鞋登山的習慣,一開始還有些不適應,不過畢竟也是許多山友推薦的登山用品,很快他便找到了適合自己的穿法,而這麼做的目的就是為了可以再多靠近珍一點,對方也不需要不斷往乾燥的陸地上爬。
「抱歉,之前一直下雨,我就沒辦法過來了。你這邊還好嗎?」
「還好。」珍看著白鈺安朝他踩水而來,冷不防迸出一句:「你記得嗎?」
白鈺安停下腳步,距離正好是伸手就能碰到珍的地方。再往前的湖底就滿是人魚的淚珍珠,白鈺安擔心自己一踩錯就會整個人溜進湖裡。
或許是白鈺安沒有馬上回答,珍直接接續道:「上次我說的話。」
『或許我們比你想得更有緣。』
那情那景、珍說出那句話的語氣和神情,全都歷歷在目。
輕輕吁出一口氣,終是到了要把話說開的時候。「當然記得。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是白居易的後代?」
相遇總是有緣,過去珍的母親和白鈺安(可能)的祖先碰過一次面,還因此促成一首千古流傳的詩的誕生,而如今一千多年後他們相見,或許冥冥之中有什麼天注定吧。
珍的反應卻遠非他所預期。他沒有點頭,而是蹙起眉頭像是不了解他為何會提起這件事,讓白鈺安也不曉得怎麼對話下去。
說錯了嗎?
「沒事。」珍突然開啟話題又擅自終結它,在白鈺安能說什麼前將手指向他的行囊。「你不先搭帳棚?我去抓魚。」
「等──」一轉眼人魚就從湖面上消失了,留下陣陣水波盪漾。
「……等。」他放下手,輕輕嘆一口氣。
人都跑了,白鈺安似乎也只能依珍所言,開始架起自己的帳篷。
那明顯像是閃避什麼的模樣絕對不是白鈺安的錯覺,而且應該是因為他回答的並不是珍想聽到的答案。但如果不是那個,那又會是什麼?
白鈺安怎麼想也想不出其他答案。他應該道歉嗎?但是為了什麼道歉?會不會道歉了反而讓珍更不開心?
原本他來此除了見珍,就是想得到更多答案。然而眼前的事實是,先前的疑問沒有得到答覆,還有了更多疑惑。
一邊想一邊做,不知不覺間白鈺安已經把帳篷搭好、登山包也收進篷子裡,小小的折疊椅放到了營火區旁,眼看珍還是沒回來,白鈺安便折身往林子裡張羅些木柴,而他這麼繞完回來,卻還是不見人魚的蹤影。
珍說會回來,那應該會回來吧?白鈺安不安地想著,有點想呼叫對方,心底又有個小小的聲音阻止他這麼做。
坐也坐不住,白鈺安也不想繞湖,思來想去只能再次踏著雨鞋往湖中走。
之前他問過珍,這裡的珍珠是許多人魚經年累月流下的,因此在人魚的世界又有另一個名字──珠心泉。
剛剛他到珍珠底邊緣就停下了,現在白鈺安卻小心地往前,到雨鞋將被湖水淹沒才駐足。腳底是數不清的白色結晶,眼前是蔓延至遠處的水平面,太陽漸漸從西側落下,湖面滿綴細碎金芒。
剛剛一邊忙一邊想事情沒注意時間,這樣近乎直面著夕陽白鈺安才有時光流逝的實感,也才後知後覺地察覺珍這次離開得比以往要久。
然而此一想法才在腦中冒泡,不遠的水面上便冒出了顆頭,白鈺安瞇起眼,看清了是珍。人魚舉起雙手,各抓著一條魚,見狀白鈺安小心地走回岸上,讓珍能把魚放到他擱在旁邊的盆子裡好處理。
自從知道白鈺安──或者說人類──喜歡吃魚的方式後,珍把魚拿給他之前都會事先把內臟和血清洗乾淨,因此白鈺安需要做的只有調味和丟上烤網或切塊再拋進鍋子裡煮湯,青菜和其他配料他會從山下扛上來。
今天他選擇烤魚,大部分的東西剛剛都已經備好了,沒一會就把烤網架好了,讓來自營火的火焰盡可能均勻地傳導給上頭的兩條魚。
一切安排妥當,白鈺安才又看向水裡待著的人魚,不期然與他對上視線。
「怎、怎麼了?」
「沒事。」珍微微側頭。「想看著你。」
白鈺安脖子一熱,趕緊轉頭。他想珍不是故意說那種肉麻的話,但在他這個人類的耳中聽來總是那麼一回事,即便不斷提醒自己不是那樣,心臟還是不受理性控制地砰砰跳。明明還有很多不了解對方的地方,卻還是被吸引,也因此想知道更多珍的事。
所以他抿了下唇,還是把想問的問題說了出來。
「下午的時候,你原本想問我什麼?」白鈺安擔心珍又會跑掉,但又忍不住想知道。畢竟是珍先提起的,他又煩惱了一個多月(雖然想的方向完全是錯的),如果珍又跑掉……。
還好人魚沒有立刻掉頭走人,但他給出的回應仍然沒有回答到問題。
「沒什麼。」當白鈺安轉過去看他時,珍看起來若有所思。「不記得也好。」
已經低於山頭的太陽銜著黑夜出場,迅速轉暗的天幕開始出現閃爍星光,月亮微彎,柔和地覆蓋大地。白鈺安離珍不夠近,細微的表情難以難清,但他說出那番話時感覺是真心的,儘管和他先前所希望的有所出入。
難道其實是什麼不好的事情嗎?
然而白鈺安左思右想還是想不到曾經和珍在哪裡碰過面,不管是好的事或壞的事,都沒有身邊曾有人魚出現的記憶。
或者是當時他年紀太小,所以不記得?以上次珍提到他母親的年齡和年代來估算人魚的壽命,十幾二十年前珍跟現在也不會差太多,但白鈺安可能還是個小小孩,若是如此那麼他會記得而自己不會也就不那麼奇怪了。
毫無相關地,白鈺安想起了另一件事。
「對了。」珍眨了下眼。「我這次會待久一點,後天才會走。」
過去每一次拜訪白鈺安都是隔天就走,這次他決定多待一天,好盡覽湖色風光,也好和珍多相處一會。
珍聞言顯而易見地挺直了上半身,語氣中帶著微微的顫抖:「真的?」他聽來是高興的,也讓白鈺安忍不住漾開笑容,「真的。所以就麻煩你多照顧我了。」
然後好像是第一次,白鈺安看到了珍笑。
「當然。」
白鈺安轉回自己眼前的火堆,耳中胸口滿滿是自己加快的心跳。
或許明天……或許明天他能問最在意的事情。
山裡的一天就像度過一年四季,正中午時熱得宛如大暑,進入深夜後卻比擬最冷的冬至。白鈺安踏出帳篷外時,立刻被從四面八方的冷空氣襲上,尚未升起的太陽還在遠處的海平面上攀。四周濃霧瀰漫,彷彿群山嘆息滾落湖面,灰白色水氣大大降低了能見度,連呼出的氣息也與此融為一體。
昨晚他和珍聊到深夜,分享了更多關於自己的事,那些想法和夢想,日常發生的事情,最近一次回家和家人相處的點滴。
和白玨安的對話他自然沒有提起,不過在說到父親時,他能看出珍的表情有些變了。
然而珍在他說完後只轉而說起自己母親的事,從他的敘述能聽出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即便悲傷,還是堅強地養育著兒子,就算偶爾露出寂寞的表情,也不讓自己變得離群索居,只偶爾來到珠心泉緬懷過往。
珍也是如此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的,然後他們才相遇。
凝結朝露的折疊椅即便拍去了水珠仍有些濕冷,坐上去時白鈺安立刻打了個冷顫。椅子面湖,是昨晚最後與珍道晚安時的方向,不過以眼前霧之濃,珍就算到了岸邊白鈺安都不一定會注意到。
他也不知道怎麼會那麼早醒。今天不需要趕著回去,早早起床也沒有什麼事能做。珍應該還在睡吧?白鈺安才突然開始思考,不知道人魚是像人這樣閉著眼睛躺著睡,還是像魚類那樣睜著眼睛在水中悠游呢?
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胡思亂想之際,陽光倏然穿透了濃霧,金色光束驅散了遮目的白幕,白鈺安拿出手機拍了幾張後,才發現鏡頭裡已經出現了某個人。
笑容在他腦袋完全釐清眼前的新狀況前逕自漾開,彷彿向日葵照到陽光,變成了自然而然的反應。
「早安!」道早的聲音傳過迷霧傳向珍,人魚舉起手揮了揮,然後繼續招,似乎要白鈺安走過去,而他自然不會拒絕。
「你吃早餐了嗎?」珍抬頭看著他,「我有個提議。」
「什麼提議?」
珍開口,提議讓白鈺安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一起游泳,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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